京虎子 | 另一条生路：40年前，第一个试管婴儿诞生了
本 文 约 4700 字
阅 读 需 要
10 min
点击上方绿标即可收听音频
露易丝·布朗四十岁了。她相貌平平，在一家货运公司工作，丈夫在一家夜总会当门卫，有两个儿子，家里还养了两条狗、四只猫、两条兔子和一只仓鼠。
1978年7月25日，她生在英国的奥尔德姆总医院，那一天全世界有很多孩子诞生，但露易丝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因为体外受精怀孕而出生的婴儿，即试管婴儿。
1978年7月25日，史上第一位试管婴儿婴儿出生
1
怀孕的基本条件是一女和一男，更本质的则是，一个成熟的卵子和至少一个精子。
有许多因素会影响到这一步骤。
有困难就要想办法解决。
其一是领养，视他人的孩子为己出，将之抚养成人，这种办法的问题是终归不是自己的骨肉。
其二是代孕，或者说难听一点，借种，而这就涉及到伦理，而且只是半亲生。
有没有人为的办法做到纯亲生？
有，而且早在15世纪就进入临床试验阶段了。
当时伊比利亚半岛的老大、卡斯蒂利亚王国的王储亨利和太子妃布兰卡闹离婚，理由是布兰卡尚为处女。此事闹到罗马教廷，取证发现布兰卡确实是处女。
这足以证明他们的婚姻不完美，于是教皇批准离婚。这场离婚案让亨利有了个绰号，叫“阳萎的恩里克（亨利）”——尽管，塞戈维亚的一位妓女作证：亨利的性功能没有问题。
亨利给出的解释是：布兰卡对自己施了魔法。
两年后，亨利即位，是为卡斯蒂利亚国王亨利四世，并再娶葡萄牙国王的幼妹乔安娜公主。
结婚数年，年轻的王后一直没有怀孕——事故原因，与亨利四世上一段婚姻如出一辙。
国君无后，本来就是一家亲戚的阿拉贡王室和葡萄牙王室对卡斯蒂利亚王位的垂涎三尺，国内局势动荡不安。但是亨利四世能怎么办呢？借种是得不到贵族们的效忠的。
事关社稷，四处寻医，找到神医一枚。
神医有奇技，请国王站在床前，王后于床上，神医手动摄取了国王精液若干，通过一根黄金管子，输入王后体内……
具体细节不可描述，总之，这个人工授精3P临床试验经过很多次尝试，终于成功，王后怀孕并生下公主胡安娜。
科学进步总会有阻力，卡斯蒂利亚愚昧的贵族们对这次人工授精先驱临床试验大肆攻击，盛传公主不是国王的种，而是贝尔特兰伯爵的种，贝尔特兰伯爵还只是乔安娜王后众多情人之一。
亨利四世只能进行验证，采取隔离法，将王后送到自己的亲信丰塞卡主教的城堡，结果几个月后王后又怀孕了，这回肯定不是国王的种了，经调查，王后和主教的侄子好上了。
年轻真好，但大多数贵族不效忠非王家血脉，一场内战开打，最后导致王妹伊莎贝拉即位，她就是后来的一代名君白衣女王伊莎贝拉一世，统一西班牙、完成复地运动、资助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欧洲近代史也由此开幕。
2
当年卡斯蒂利亚的秘术并未失传，而且有了专业名称：人工授精（artificial insemination），并且技术从王室流向民间。
1790年，一位英国男子因为尿道下裂而求助于苏格兰医生约翰·亨特，这是一种先天性问题，尿道位置不正，导致无法成功受孕。亨特采用的手法，跟当年的卡斯蒂利亚神医大同小异，只是时代进步，当时已经有了注射器。这次具体的细节并没有被记录下来（真的没有），如此操作了两年，患者的妻子怀孕成功，并且生下了孩子。
这一次和亨利四世那次不一样，平民人家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和隔壁老王，但是医学界在当时和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忽视了亨特的成就。
原因一是成功之后亨特很快去世了，二是亨特虽然是乔治三世的御医之一，但他是学徒出身的郎中（Surgeon）。Surgeon这个词，今天说的是牛哄哄的外科医生，在当年则和剃头的是同行，没有正规医学院的学历，在医学界是二等人，更何况他还是个苏格兰的郎中。
亨特注重试验，当学生们有问题请教他，他总会说：问什么问，自己做实验去。
几年后，他在英格兰一个乡下行医的得意门生遇到难题了，百思不得其解，老师已经去世了，学生想起来老师的教导，做实验去。于是有一只奶牛、一个挤奶女工、一个男孩和一场伟大的试验，诞生了人类历史上第一个疫苗牛痘苗。人类从此开始摆脱天花的枷锁，这位叫爱德华·琴纳的乡下郎中名扬四海。
爱德华·琴纳（1749-1823）
3
因为牛痘苗，琴纳享尽了身前身后名，但另一位人工授精的前驱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2018年4月，纽约市从中央公园移走了一座塑像。
塑像中人是现代妇科学之父之称的19世纪美国著名医生、以医术扬名欧美、曾经担任美国医学会主席的马里恩·西姆斯，原因是他当年用黑奴做妇科试验，居然还不打麻药。
西姆斯1813年出生在南卡，那年月南卡很富饶，也是支持奴隶制的重镇，但西姆斯家不是大奴隶主，他爹先开个小店，后来成了警长，西姆斯在费城上完医学院后回到家乡行医，治死俩病人后去阿拉巴马混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家乡继续行医。
当年妇科还处于很初级阶段，生孩子过程中母婴死亡率很高，而且由于生孩子，很多女性出现了瘘管。在1845-1849年期间，西姆斯在12个女黑奴身上做了瘘管的试验性手术，这些手术虽然有做实验的意义，但确实也在治病。
当时麻醉刚刚诞生，西姆斯并没有使用，这就成为他的历史污点。在这一点上，现在对于西姆斯是求全责备了。对于一项刚刚诞生的技术，而且医学界并没有接受，凭什么要求他一个南方的小医生就一定要用？何况乙醚麻醉被广泛接受是在他做完这些试验之后。
还有一个原因是当时认为黑人的痛觉不如白人敏感。
这些试验性手术让西姆斯掌握了瘘管手术的技能，开始给白人妇女做手术，一样没有用麻药，导致因为太疼，手术得分几次做。后来他去了纽约，开了一家妇女医院，做瘘管手术还是不用麻醉，因为他觉得这种手术就不该用麻醉，无论是给黑奴做，还是给白人做。这时候麻醉已经开始流行来了，这是他本人的局限，并不是种族歧视。
西姆斯是第一个使用阴道扩张器的医生，从1855年开始他做了55例人工授精，只有1例怀孕成功，而且四个月后流产了。他的问题在于他只用病人丈夫的精子，这些病人中大部分不孕很可能就是因为丈夫的精子有问题。此外他也不知道要计算女人的排卵期。
从医生的角度，西姆斯是一个很伟大的医生。他出现过两次心肌梗死后，依然继续行医，在一次和儿子一起出诊时死于心脏病发作。
4
下面这段历史有麻醉了。
这次出场的是费城医生William Pancoast，1884年，他的不孕的病人之一是一位31岁的女性。一开始Pancoast认为是女方的问题，经过多次检查，发现丈夫患有输精管永久性堵塞。
Pancoast已经拍胸脯告诉患者能治好，不能食言啊，情急之下只好偷梁换柱，在治疗过程中，他趁着患者麻醉之机，从自己的6位医学生当中挑了最帅的一位，让他奉献一点精子，然后用注射器，搞定。9个月后，一个健康的男婴诞生了。这时候，Pancoast才将实情告诉患者的丈夫，两人决定向患者保密。
25年后，1909年，6名医学生中的一位在医学杂志上介绍了这个病例，在论文发表之前，作者联系到了那位已经25岁的年轻商人，告诉他实情。
就在同一年，天主教会发声了，对人工授精加以谴责。
历史潮流不可阻挡的，随着性激素相继被分离合成，口服避孕药与非正常怀孕这两个截然相反的领域在20世纪都进入了最后突破的阶段，很有趣的是，这两件事居然发生在一批医生身上。（避孕药的历史详见 小庄 | 不着急过今天这个节的，避孕药的历史了解一下）
20世纪上半叶，从医学界到文学界，大家都在畅想体外受精和胚胎体外发育。纸上谈兵阶段到1944年结束了，虽然二战正打得“人脑子打成狗脑子”，哈佛医学院里有人开始体外受精的实践了。哈佛医学院临床妇产科教授约翰·洛克和助手做了800多个卵子的研究，对其中138个进行了体外受精的试验，用的精子来自医学生和实习医生，他们在体外实现了早期分裂。从此，为期三十年的体外受精之路开始了。
这项研究结束后不久，女性避孕的先驱桑格尔资助Gregory Pincus进行口服避孕药的研究，John Rock负责临床，1960年，FDA批准了第一个口服避孕药Enovid，此时Rock已经70岁了，之后8年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他努力争取天主教会对口服避孕药的支持，并且认为只是个时间问题。1968年教廷宣布反对口服避孕，Rock对此十分失望，宣布退教。
Pincus的孕酮研究是和华裔科学家张明觉一起完成的。张明觉是山西人，在清华获得动物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先在爱丁堡大学学习农业，然后转到剑桥大学研究动物精子，获得PHD后，接受Pincus提供的奖学金赴美工作。
华裔科学家张明觉
1959年，张明觉在体外实现黑兔的卵子和精子结合，然后将受精卵植入白兔体内，成功地生下了小黑兔，这是第一次哺乳动物体外受精成功。之后几年，他在仓鼠、小鼠、大鼠身上继续模式体外受精的最佳条件。
动物体外受精成功了，人类体外受精成功就是个时间问题了。
1961年，意大利医生丹尼尔·佩特鲁奇成功地在体外培养人类胚胎21天，此事遭到天主教会的谴责。
也是在1961年，用腹腔镜取出卵母细胞获得成功。
1965年，英国科学家罗伯特·爱德华兹和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医院的琼斯夫妇合作进行卵母细胞体外受精试验。
罗伯特·爱德华兹于1955年获得爱丁堡大学PHD学位，然后到加州理工学院做博士后，之后回到英国，在剑桥大学进行研究。1967年起，爱德华兹和奥尔德姆人类生殖中心主任Patrick Steptoe合作，Steptoe负责临床，爱德华兹负责实验室，他们于1969年宣布体外受精获得成功，并第一次显示精子穿透卵子。
体外受精的最终成功是要以婴儿诞生为终点的，于是各地科学家为此开展竞赛，不断有人宣布成功，但都没有证据。
与此同时，关于体外受精的道德上的争论开始了，媒体甚至将之和纳粹的医学实验相提并论。
经过不懈的实验和努力，1977年11月10日，由于输卵管堵塞而尝试了9年无法怀孕的莱斯莉·布朗做了一次手术，9个月后，1978年7月25日，人类第一个体外受精婴儿露易丝·布朗诞生了，当时被称为试管婴儿（testtube baby）。
露易丝·布朗诞生，在“每日邮报”上独家披露，标题是：“她在这里......可爱的露易丝”
另一条生路终于被打通了。
教皇对此表示反对，理由是女性会成为生育机器，但没有进行谴责，因为生儿育女是人类的权利。
此后，体外受精已是青山遮不住。
露易丝·布朗出生4年后，她的妹妹娜塔莉出生，同样是体外受精。1999年，娜塔莉自然怀孕，生下一个女儿，成为试管婴儿自然怀孕、产子的首个成功案例。露易丝·布朗的两个儿子都是自然受孕的。
40年来，估计全球有800万体外受精婴儿，而这个估计被认为是低估了，因为中国和印度的体外受精婴儿有很多没有被统计。
2010年，诺贝尔生理学和医学奖授予体外受精，罗伯特·爱德华兹独自获奖。对于这个颁奖没有争议，因为在体外受精上做出重大贡献的那几位，在此之前都去世了。
罗伯特·爱德华兹和长大后的路易丝·布朗
5
基因编辑技术的出现使得体外受精衍生出新的领域，在体外受精之后，植入母体内之前，等受精卵长到6-8个细胞大小时，从中取出一个细胞（这并不会影响发育），这个被取出的细胞可进行胚胎植入前遗传学诊断，如果发现有遗传病的话，可以进行基因置换，用其他人的基因替换掉遗传病基因，这样使得一些带有遗传病基因的父母能够生出健康的婴儿。
这种技术就导致三父母婴儿的出现，除了自己的父母的基因之外，还有其他人的一段基因，这个技术引起了很大的争议，目前只有少数国家批准。
正因为可以进行植入前遗传学诊断，就能够选择胎儿性别，准确率接近100%，选择胎儿性别在很多国家是非法的，在美国是合法的，一次刺激出多个卵子都受精了，如果恰好有不同性别的，可以怀一个，冻存一个下次用。这个技术对于想要男孩的亚裔很有吸引力，对于开放二胎后希望儿女双全的中国人也很有吸引力。
体外受精的另外一个非常吸引亚裔的领域是借腹怀胎，很多亚裔认为白人的肚子怀出的孩子质量好，于是不少人找白人女性代孕。另外就是同性恋伴侣，用其中一位的精子和捐献的卵子可以生产孩子来，使得同性恋家庭也算有自己的孩子。
曾经有一个例子，两位同性恋都是亚裔，用其中一位的精子，和一位亚裔女性的卵子结合，然后找了一位白人女性做代孕，就是亚裔这种心理的典型体现。
不过，我们很难知道借白种女性之腹产下的亚裔孩子，是否比亚裔母亲生下的孩子健康，因为几年后这对同性恋情侣发生情变，其中一位把另一位砍死，又把这位可怜的孩子也砍死了。
人工授精与体外受精是人类用科学手段开拓的另外一条生路，它们给了一小部分人生的权利，然而除了生的权利之外，还有活的权利，活下来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是要有很多的运气的。
珍惜这种难得的运气，好好活着吧。
- 推荐阅读 -
值班主编 | 曲飞 值班编辑 | 小窗 主播 | 海蒂
这是第 262 篇文章
- END -
© Copyright
作家原创作品 | 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 欢迎分享朋友圈